English

大雁塔

●名家随笔
1998-10-07 来源:生活时报 李元洛 我有话说

我追踪杜甫、高适、岑参等诗人的足迹,终于在朝阳初升时来到大雁塔,然而,却已无法和他们联袂攀登了,我已迟到了一千多年。

我追踪杜甫、高适、岑参等诗人的足迹,终于在朝阳初升时来到大雁塔。然而,却已无法和他们联袂攀登了,我已迟到了一千多年。好像急急忙忙去赴一场盛会,待赶到会场,早已曲终人散,只留下你形单影只,凭空想象演出的盛况而不胜低徊。

唐代的长安,有如现在美国的纽约,法国的巴黎,英国的伦敦,德国的柏林,是当时世界上最壮丽繁华的国际性大都会,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座人口超过100万以上的城市。在“贞观”、“开元”之治的盛唐,更是声威远振,万邦来朝。然而,人生有悲欢离合,历史有兴衰更替,“安史”乱后,唐朝江河日下,长安也日渐败落,复经唐末的战乱和兵火,长安城几乎成了一片废墟。时至今天,往日的宫殿楼台千门万户,只能从考古学家绘制的复原图样中去追寻,昔年的诗酒风流繁荣昌盛,也只能从诗人流传至今的作品中去想象。

然而,目击唐代盛衰的见证人是有的,那就是唐高宗李治之时修建而屹立至今的慈恩寺内的大雁塔。而先知者的预言呢?那就是杜甫的《同诸公登慈恩寺塔》了。时在唐玄宗天宝十一年,即公元752年的秋天。三年之后,安禄山骑兵的铁蹄,就将关中大地将大唐帝国践踏得一片狼藉。其时大雁塔高峙半空,听到了也见到了下界的鬼哭狼嚎,愁云惨雾。

那年秋日同游并同登大雁塔的,有杜甫、岑参、高适、储光羲和薛据。前三位是盛唐的诗坛俊杰,后二人也非等闲之辈。除薛据之作失传,其他人的作品都流传至今,而且题目大同小异,可谓中国诗史上一次颇有意义的同题诗竞赛。最差的是储光羲的诗,“冠上阊阖开,履下鸿雁飞。宫室低逶迤,群山小参差。”这已是他写景的好句了。结尾的“俯仰宇宙空,庶随了义归。非大厦,久居亦以危”,也不过一般的居高思危之意而已,而且认为万事皆空,只有佛家的“了义”才是最后的归宿。高适与岑参的写景胜过储作不止一筹,高适说“言是羽翼生,迥出虚空上。宫阙皆户前,山河尽檐向”,岑参说“突兀压神州,峥嵘如鬼工,四角碍白日,七层摩苍穹”,都颇能写出塔的高峙和登临的感受。但53岁的高适其结句是“盛时惭阮步,末宦知周防。输效独无因,斯焉可游放”。抒发的仍然是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情。岑参的结句是“净理了可悟,胜因夙所宗。誓将褂冠去,觉道资无穷”。正当38岁的盛年,就想退隐宗佛,也未免太消极了。

在洞箫低吹单弦缓奏之中,大雁塔的最高层,轰然而鸣的却是杜甫的黄钟大吕之声:高标跨苍穹,烈风无时休。自非旷士怀,登兹翻百忧。方知象教力,足可追冥搜。仰穿龙蛇窟,始出枝撑幽。七星在北户,河汉声西流。羲和鞭白日,少昊行清秋。秦山忽破碎,泾谓不可求。俯视但一气,焉能辨皇州?回首叫虞舜,苍梧云正愁。惜哉瑶池饮,日宴昆仑丘。黄鹤去不息,哀鸣何所投?君看随阳雁,各有稻梁谋。杜甫他们登临咏唱之时,到处莺歌燕舞的大唐帝国已经危机四伏,奸相李林甫和杨国忠独揽大权,斥贤害能,朝政日非,昔日励精图治的唐玄宗,也已经蜕化成为贪图享受,终日醇酒美人的腐败分子。安禄山秋高马肥,反叛的旗帜即将在朔风中呐喊了。前来登临大雁塔的几位诗人,他们的写景都各有千秋,不乏佳句甚至壮语,但在眼光的锐利、胸襟的阔大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方面,杜甫之作不但高出他们不少,同时也是唐代诗人写大雁塔的近百首作品之冠。时代的深忧隐患,社会的动荡不安,个人的忧心如捣,这一切都交织在“登兹翻百忧”的主旋律之中,全诗就是这一主旋律的变奏。仰观于天,俯察于地,“惜哉瑶池饮,日宴昆仑丘”。他讽刺唐玄宗贪于声色而荒于国事。他预见到时代的动乱有如山雨欲来,发出了“秦山忽破碎,泾渭不可求”的警告和预言。“有第一等襟抱,斯有第一等诗”,前人不早就这样慨乎言之了吗?

前有古人,后有来者。原籍唐朝的大雁塔,千年来一直等我登临。高60多米的古塔将我举到半空之上,凭窗阅读东南西北的风景和千古兴亡。极目远眺,只见浑园浑园的地平线,千秋万代以来就和天边青氵蒙氵蒙的雾蔼捉着迷藏,至今没有了局;低头俯瞰,唐宋元明清早已退朝,即使是月夜,也再听不到李白听过的万户捣衣之声。只见成群的大厦高楼拔地而起,汹汹然想来和大雁塔比高,而纵横交错车水马龙的大街是现代的驿道,喇叭声声向大雁塔宣告:昔日的长安已经不在,你面对的是今日的西安。以笔为生,也要以笔为旗,以笔为剑,在高高的大雁塔上,我书生气地想。虽然“斯人不可闻”,但“余亦解高咏”,面对八面来风,我高声吟咏杜甫登塔的诗章,以乡音呵湘音。流浪的鸟,过路的云,还有曾经认识诗人的八百里秦川,都在下面倾听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